在红军长征胜利90周年前夕，记者重访长征路上“第一座难走的山”——老山界新记

苍苍越城岭，巍巍老山界。

1934年冬，中央红军高举火把，在“几乎是九十度的垂直的石梯”上，翻越了长征路上“第一座难走的山”。陆定一的《老山界》，记下了那“之”字形火把映山的艰险，也记下了“苛捐杂税对瑶民特别重”的民生之艰。

九秩光阴流转。这片曾见证红军壮举、承载山民辛酸的土地，如今正落笔怎样的续章？

2025年岁末，我们重访老山界。

摄像：徐天保 施洋洋 后期：管挺  配音: 付玮烨

风从新路来

车出兴安县华江瑶族乡猫儿山高速口，风携着竹叶的清香与山泉的湿润，扑面而来。片刻，一条新公路出现在眼前，沿着山腰舒展，红黄蓝三色标线如彩虹飘带，系在黛青色山岭间。

这是通车近一年的华江旅游公路。兴安县交通局副局长唐海军笑问：“还记得去年夏天在‘七十八弯’里转晕的滋味吗？”

当然记得。那次走的老路，七十八道急弯，一环套一环，坐车像坐船。同车人起初还有说有笑，不多时个个面色发白。

如今，8.1公里新路钻透两座山，拉直几十个险弯，时间省去一半。从华江到桂林机场、兴安高铁站，也就一个小时左右。

山门，豁然洞开。

车轮疾驰，20分钟后，同仁村龙塘寨到了。91年前，中央红军主力就是从这里出发，翻越老山界，留下“五岭逶迤腾细浪”的壮丽诗行。如今，这里是长征国家文化公园广西段的重要节点。

兴安县老山界龙潭江景区入口。1934年冬，中央红军从这里翻越老山界。广西云-广西日报记者 徐天保 摄

兴安县老山界龙潭江景区。广西云-广西日报记者 徐天保 摄

我们沿着步道，穿过红军广场，前往当地有名的龙泉山庄农家乐。路旁看到几口水池，山泉汩汩环流，池中鲟鱼、草鱼体态修长，“皆若空游无所依”。

“这叫‘瘦身鱼’。从山下买来后，放在泉水里饿养一年半载，吃起来比豆腐还滑嫩。”山庄老板娘范玉成擦着手迎上来。山庄有15间客房，餐饮加住宿，年收入超20万元。

兴安县华江瑶族乡龙塘寨里的”瘦身鱼“。广西云-广西日报记者 徐天保 摄

晚上，我们和村民围炉夜话。这一年，他们的好消息一个接一个，游客多了，民宿旺了，日子也像后山的竹子，节节拔高。大家脸上映着塘火，暖融融，亮堂堂。

第二天早上，我们慕名探访同仁村“有树”民宿。2020年，廖杨新大学毕业回乡，在家人支持下投资300万元建起这栋楼。

“有树”隐于绿荫中，与山水相融。“开始怕上千块一晚没人住，没想到开业就满房。”运营3年回本，廖杨新又追加600万元增建两栋楼，今年营收已超300万元。

生意红火，忙不过来。他在网上招来陕西姑娘小赵当管家。

“广西怎么样？”我们问小赵。

“山好，水好，人也好。”她笑了。

山风穿过新路，似乎捎来了比生意更绵长的缘分。

行至龙潭江与六洞江交汇处，是杨军夫妇投资千万元打造的“溪溪相遇”。不砍一竿野竹，不挪一块山石，屋舍从自然中长出。自今年“五一”开业，一间客房每晚超1500元，仍然供不应求。

这两年，猫儿山景区“窝囊漂”项目火出圈，更入选全国文旅融合创新实践示范案例，为周边带来新机遇。

“玩尽兴的客人要找吃住，住下的客人也想尝新鲜。”华江瑶族乡党委书记陈雄生说，红色景观、绿水青山、特色民宿串珠成链，吸引力倍增。

把目光拉长。这些年，老山界周边，国际机场扩建，高铁站达到9座，高速公路和县乡公路无缝衔接。国内外游客来得快捷，玩得开心，舍不得走。

天时、地利、人和。老山界“银子似的泉水”，淌出了真金白银。

2分2厘的“大生意”

从同仁村往千祥村走，竹林如海，绿意盎然。

华江瑶族乡坐拥23万亩毛竹，年产超600万条。可山高路远，村民曾长期“守着金山讨饭吃”，自嘲“毛竹空空，赚钱不凶；身在竹山，一世受穷”。

桂林华福竹业精制厂内，工人在搬运竹制品。广西云-广西日报记者 徐天保 摄

在千祥村，华福竹业精制厂老板邓建忠刚和我们聊了几句，手机就响了。接完电话，他的笑意藏不住，主动告诉我们：“以色列的客商急得很，催着发货呢。”

仓库外面，一箱箱印着外文的竹制咖啡搅拌棒刚打包好。“这就是要发走的货，一箱一万根，卖220元人民币。”他递来样品给我们看，“一根，合2分2厘钱。”

1996年建厂时，邓建忠主做竹凉席。后来城乡空调普及，竹凉席生意淡了，烧烤签和水果签需求旺了，他抓住新商机，迅速转产。

这类竹签产品，不管大小形状，有个威风的统称——“铁炮串”。“兴安‘铁炮串’，占全球六成以上市场。”兴安县林业局局长黄学红笑着说。

车间里，50多种“铁炮串”琳琅满目：1米长的网红冰糖葫芦签、不足10厘米的迷你水果签，还有拿到国家外观专利的心形“爱心签”。2023年，邓建忠发现，“我在某地很想你”的竹筒奶茶走红，马上跟进，按客户的要求刻上地名，当年卖出200万个。

这位山里老板的经营哲学，朴素而精明。7家网店全天接单，有人留言问有没有教鞭，就推送那款长长的网红冰糖葫芦签；有人想要个竹猫窝，就转过去个竹笸箩链接——如此“已读乱回”，生意居然都成了。

靠这一单单针眼大的生意，邓建忠把厂子年产值做到上千万元。猫儿山的竹子，经切割、打磨、加工，化作各式小物件漂洋过海，出现在巴黎的面包店、纽约的咖啡馆，或是东盟国家的甜品屋。

竹签签变金签签。兴安县现有88家竹制品加工厂，吸纳4000多人就业，年产值5亿元。今年中国—东盟博览会期间，还签下30亿元“以竹代塑”深加工大单。

坚韧的竹子，正如老山界人的性子——压不垮，折不弯，总能向上生长。那首顺口溜，也早已改成：“毛竹空空，赚钱轻松；身在竹山，一世不穷。”

归来，在红土地

我们到达资源县两水苗族乡塘洞村时，日头已西斜。村口三株老枫树擎着未落尽的红叶，在渐暗的天色里，好比温暖的火炬，在燃烧着。

这座猫儿山北麓的村落，是红军翻越老山界后的第一站，曾长期被大山深锁。

资源县两水苗族乡塘洞村新貌。广西云-广西日报记者 徐天保 摄

我们路过李洞屯李林旺家时，他正在门口打油茶。先把茶叶、老姜炒得噼啪作响，再用槌子击打，油茶香气四溢。

李林旺16岁初中毕业，就去广东打工了。说起往事，他摇摇头：“过去困在山里，找不到钱，只能受穷。”

精准扶贫的春风吹来，水泥路铺到家门口，红色遗址得到保护开发，特色种养殖发展起来，乡村旅游也火了。看到家乡越来越好，李林旺下定决心：回来！

他把自家两层木楼改成农家乐，既接旅行团的单，也为“驴友”提供快餐面条，苗家油茶免费喝。去年，一位在他家小住的书法家，被这份淳朴热情打动，临别时挥毫题赠——“苗家乐”。

苗家乐，乐苗家。

在塘洞村最偏远的土江山，村民陈虹米用4年时间，打造出“山里文化”乐园。乐园有竹楼、鱼池、菜园，让游客尽享休闲之趣。

但这里，曾是他发誓再也不回来的地方。

土江山是一片葫芦状盆地，最多时候只有3户人家。上小学时，陈虹米要走十几里山路。他还记得，写作文时，别人都喜欢写自己家乡，但他就不愿写土江山。

十几岁时，陈虹米随家人搬出大山。闯荡半生，事业有成。曾经的苦涩，再回味时，已化作浓浓乡愁。2018年，他带着全部积蓄归来。

少年陈虹米羡慕的“别人的家乡”，被中年的自己，在土江山亲手“种”了出来。

塘洞村这些年的变化，两水苗族乡党委书记李玉武用“红绿相融”概括：“红是底色，绿是生计。”全乡11处红色遗址串点成线，84%的森林覆盖率，成了绿色发展的底气，林下经济、生态旅游顺势而起，青山变金山。

2021年，塘洞村党支部获评全国先进基层党组织。2024年，老山界红色农文旅观光园成为广西乡村旅游示范点。李洞屯乡村旅游、老山界·明仕山居等项目，每年为塘洞村集体带来20余万元收入。

要铭记来路，更要谋划出路。如今，连通桂林全州至湖南通道的高速公路已动工，在这里设立互通口；小凤水至猫儿山的索道建设提上日程；红军翻越老山界起点到终点的公路项目正加速筹备……昔日险途，一步步变成通途。

夜幕降临，塘洞村的太阳能路灯沿山道亮起，宛如银河坠地。

薪火

“山，快马加鞭未下鞍。惊回首，离天三尺三。”

清晨，华江瑶族乡中心小学里，童声朗朗，90后校长袁明祥正带领学生诵读毛主席诗词。

华江瑶族乡中心小学，孩子们在课间参加文体活动。广西云-广西日报记者 徐天保 摄

这是一所有90多年历史的小学。当年，红军曾从校门口经过；后来，中国人民解放军予以援建，成为桂林为数不多的“八一爱民学校”。

龙塘寨、红军标语楼、衡州会馆、红军墓、红军桥……华江，处处是红色课堂。如果说，红色是这片土地的底色，那么，传承就是这所学校最重要的课业。

出学校，经过一个岔路口，拐进去，沿小石桥跨过溪流，再穿过一片小竹林，松柏长青处，有一座革命烈士墓。

墓地旁干干净净，墓碑前摆着几个新鲜的橙子，香灰点点，应是有人来祭奠。

“这里长眠的是一位不知道姓名的小红军。”袁明祥放轻声音，“长征途中，很多牺牲的红军战士，不过十多岁。”

经常有学生来这里，献上零食、写着心里话的卡片，或者路边刚摘的野花。袁明祥说：“孩子们起初觉得‘烈士’‘英雄’这些词很高很远。可当知道爬雪山、过草地的红军里，有些人岁数甚至比自己还小，历史一下子近了、重了。”

这份“近”与“重”，是学校红色教育的基石。每年“六一”，孩子们要完成一份特殊作业：寻访祖辈记忆里的红色故事，再讲给同学听——

支义青和乡亲卸下自家门板，划着运米的商船，帮红军架浮桥渡湘江；有个小红军生病了，村民黄月英挤出奶水给他补营养；赵金床冒着生命危险，安葬12名红军烈士，全家五代人接力守护烈士墓……

讲述中，这些90多年前的故事再次鲜活，变成身边的人、身边的事，伸出手就能摸到温度。

“他们长大了，还会把这些故事，讲给后代听。”副校长赵付林教过的学生潘颖，2018年从广西师范大学毕业，又回到这里，成为他的同事。

薪火相传，生生不息。

从校门口眺望老山界，红叶灼灼，绿涛滚滚。山风拂来，回响不绝。

长征从未结束。火种，撒在这片土地，燃烧着，照亮一个又一个新征程。

（广西云-广西日报采访组成员：记者 刘昆 王春楠 曾铁强 廖志荣 李家健 傅清龙 施洋洋 徐天保）

报纸版面截图。